33路巴士的一端是离我家很近的江西省人民医院，一端是我至今没有抵达过的南昌水业集团。沿途经过一些名字好听的街巷，如杏花村、翠花街……路线曲里拐弯，像极了数字“33”，能弯一段是一段，拖延着不愿抵达终点站似的，来去都是如此。

　　好多年了吧，南昌人民都在做两件大事：修地铁和棚户区拆迁，以至于整座城要么无路可走，要么一路满目疮痍、惨不忍睹。

　　我身体没啥毛病，极少上医院，却几乎每天会坐33路车。一辆绿甲壳虫大的铁家伙，起一个时尚的名称“微公交”，哪儿狭窄往哪儿钻，其美感比20世纪80年代印度电影中的大蓬车逊好多。

　　我坐33路巴士上下班，十站路，费时约20分钟。一个快满50岁的男人，穿得还算体面，却不开车，每天坐巴士上下班。在每逢长假高速路便拥堵成停车场的当下，这是一件多么没面子、没意义的事情，一件多么不正常的事情！还不止这样。我居然坐在巴士上写诗！你不用张大嘴巴，我就知道你心里在说什么：这不有病吗？

　　没病谁写诗？

　　你说说啊。

　　33路巴士差不多成了老人专车。南昌多年来的惯例，65岁以上老人乘坐巴士免费。33路线路又十分地食人间烟火，老人们无论天气阴晴，都爱往车上挤，买菜、溜达、接送上学和补习的孙辈，特权且逍遥。

　　我在老人堆里、在车屁股上选定一座位，看一会儿他们有些枯槁的白发，端详一会儿他们颜色深而暗的脸，感觉出岁月安宁，我便低下我聪明的脑瓜（其实只是掉光了头发而已），在手机上写一行一行的字。

　　一低眉，我发现心底里的天空顿时就蓝了，蓝到不正常。再抬头，我感觉身边的一双双眼睛顿时都亮了，亮得不正常。我知道我病了。比较相似的和有力的证据是，50岁了，我仍然会忍不住直抒胸臆：我爱你。然后，我会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隐隐约约的三个字:你有病？我越由衷，在对方眼里，我病得越重。

　　老婆不止五十次为我证明：你天天写这些没用的东西，真病得不轻。语气比结婚誓言坚定。爱打麻将的朋友勾引我：你不正常，应该和我一起去打麻将。彩迷朋友贬低我：你写这些破诗对于生活的意义，比不过一张彩票。

　　真理在民间。

　　但，诗意在我心中。

　　一次长假后第一天上班，我打开办公室门，看见地板上一只蟑螂死翘翘，跟随我进办公室的美女同事惊叫一声，跑了。她一定没想到：这是一只要入诗的蟑螂。在下班回家的巴士上，我第二百八十次患病：“一只蟑螂在办公室中央/僵尸仰躺/八天长假，地板砖洁净又空旷/绿萝叶子绿油油水汪汪/莫名其妙的死亡/孤独、封闭、饥饿、毒害还是绝望?/推开玻璃窗/风进来/找不到答案/一条贱到叫“小强”的生命/经不起人们多想”（《生命和生活》）。

　　下班时天色已晚，我走近船山路公交站台，却见一男子对着一棵树大声讲着我不大熟稔的南昌话。“大街上/一个男人在对着一棵树说话/他说：/ “你听我跟你讲……”/他一本正经/他不厌其烦很耐心的样子/行人匆匆路过/没听清楚男人/说什么/但人人知道/男人把那棵树当成了/他的父母/他的领导/他的妻子/或者，他的儿女/树把男人逼疯了/他找到树/他站得比树还直/他要跟一棵树讲道理”（《一棵树》），回望一眼车后念念有词的穿着干净的男人，我心有感慨不吐不快，上车后就掏出手机一气呵成。

　　空旷的新房子，主人幸福地筑巢。泥工竟然是一女子，站在脚手架上抹白灰，她英姿飒爽的样子很是扎眼。“阳光/那些窗外的阳光/给你们吧/风景/那些怡人的风景/给你们吧/眉笔/那些柔软的眉笔/给你们吧/一把泥刀/一顶红帽/束起的马尾巴上翘/她登高的造型/她俯瞰的姿势/过目难忘/她描画生活/她涂抹人生/她的背影/将一直是你心里的景/她滴下的汗/将一直是你眼里的光”（《劳动者》），那天回家，33路巴士在万家灯火的夜色中穿行，我满脑子都装着那衣服上沾满石灰的俊俏女子，想抹去、想放下她的影像都不行。

　　诗歌，是随时随地的遇见。

　　而生活，是每天的视而不见。

　　我有时候会骑共享单车上班。不完全相同的路径，我有时也会和33路巴士相遇。看着它经过的时候，我知道：此刻，我已不在车上，但我曾在车上写过诗。就像哪一天，我将不在这世上，但我留下了这些诗，将告诉识字的后人:我坐过33路巴士，曾住在爱国路。

　　50岁写诗，尤其是写不装深沉的诗，是疯子，也是风景。到这时候为止，我都没提我上班多努力、多辛苦，赚了几个子儿。因为这些正常的事儿细思起来其实很不正常，尽管，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少有意义的重复和苟活。

　　庸常的生活就是这样：越放弃，越正常；越精神，越有病。好在，我的生命意义还有20来分钟。那20来分钟是——33路时光。

　　世界病了？或者说，我的世界病了？我偏不进医院。偏要像那个对着一棵树说话的男人，用一行行无用的诗歌和世界讲和。哈哈！

　　作者简介：

　　谢胜瑜，《家庭百事通》杂志、《知识窗》杂志主编；江西省报刊审读专家委员会专家委员；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，《读者》《意林》签约作家；出版长篇小说《月亮，别哭》和散文集《让世界看到你》等十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