奔流不息的江河，离不开一水的盈盈脉动、一河的鱼跃浪涌；绵延不绝的山脉，少不了一峰的雄伟耸立、一岭的钟灵毓秀。城市因人而建、因人而活。除了穿城而过壮阔奔涌的赣江，在“落霞与孤鹜齐飞，秋水共长天一色”的南昌城里，还有一种流动让这个城市血脉丰盈而轻灵，它从每个寻常的日子启程、从百姓平实的生活出发，延伸着日子的满足，不时悄悄激荡着梦幻、记忆和心灵的颤动，点染成城市深深的灵动一笔。

　　01

　　每回陪母亲外出，母亲的首选肯定是公交车。游1、13路、202、231……老人都记熟了。而我，除了曾经有段时间必须开车上班，现在几乎到哪儿都是坐公交车。

　　我曾以为母亲是为了省钱，因为她有老人卡，不用买票。可她那天的一句话，让我知道不是这样。“这车坐着踏实。”母亲上了车，环顾一下四周，看到车上的人，坐下时说。那一下，我突然感觉母亲真是说出了许多人的心思。

　　母亲告诉我，她有一次坐错了车，一直坐到了终点，发现不对儿。这时，那个司机非常有耐心地告诉她，不用着急，可以再坐一趟，坐回去。母亲讲述时，就像在讲一件很好玩的事儿。我当时担心，“要是司机不管你，怎么办？”“怎么可能？那些司机很好的。”母亲叫了起来，嗔怪道：“我坐了几十年的公交车，那可是最放心的。”

　　在母亲眼中，公交车是最放心、可靠的出门工具。有线路、有司机，完全不用担心。想起每回叫母亲坐的士，她就一路不停地对司机讲话，叫司机“快一点、快一点，怎么别的车都超过去了？”还不断给司机指路，一直提出疑问，可以说坐一路说一路。她是因为时间长了收得钱多，舍不得钱?我那时感觉很没面子。直到有一次，下车时我对她说，“你怎么不好好坐，以后不要这样催了。”哪知母亲回答说：“那本来就不叫坐车，叫赶路。我还不要催他？”一句“赶路”噎住了我，也点醒了我。一针一线、一粥一饭，百姓居家过日子，不都得精打细算？出租车一起步的费用、分秒的计较（还有绕路的可能），可是一份菜钱呢。过日子需要踏踏实实，才能有从容与安稳。出租车快则快矣，难让老人安心呢。

　　有着自己规定的线路、规定的钟点，还便宜，到了岁数的老人还免票，坐上公交车就什么不用操心了，可以放心大胆地坐。对于老人来说，高大宽敞，干净漂亮的公交车真比出租车省钱省心、坐着踏实。现在南昌市内无论远近、开通的各种线路、班次……几乎坐什么样的都能找到。

　　就像现在，我发现南昌有了地铁后，也就是刚开行时，一些老人们去体验了一把，现在几乎没有老人乘坐。试想一下：上下楼梯极长（有的电梯仅单向开）、中间还得走上一段段长长的路，如再换乘又得重复，累而晕，老人怎么会坐呢？况且上面全是步履匆匆的年轻人，看着心里都急得慌呢，还怎么踏实。

　　开过私家车的都知道，现在堵车是家常便饭。有时看到家门，可堵在路上，就是过不去，开车还不如走路快。这时，最难受的不仅是到不了目的地，而是不能弃车而去，感觉就像背了个壳，狭小的空间里站不起来、走不出去，坐牢一样动弹不得，真叫难受。

　　而此时，即使是同样堵在路上的公交车，就不同了。因为大宽敞，人有活动空间，不闷不燥，舒服多了。如正好在车站点上，还可以下车。公交还有专用道和BRT，基本不会堵。那时抬眼望着公交车，真是羡煞那些私家车主。出租车也同样。

　　在公交车上，原来一是老年人，二是学生，他们是坐得较多的固定两类人。现在不一样，在经历了出租车兴起、私家车增多之后，坐公交的依然很多，可以说越来越多。不止一次，看到公交车来了，有老人上时，司机的表情总是那么耐心，慢慢地等待老人上来；到站时，又耐心地等待着，有时听到司机的一句“慢点儿”，感觉就像亲人。

　　就如同一个家庭，老人与孩子这两头最让人牵挂、担心。面对这老人多、孩子多的情况，出门之时，公交车司机的热情与耐心细致真是太重要了。公交与百姓之间可是有着最朴素、直接的互动和联系。

　　虽然南昌城里车辆众多，而无论任何时候，任何地点，都能望见一辆辆身躯高大、整洁明亮的公交车，它成为城市拥挤、流动之中的一种恒定所在。无论是单层还是双层，无论外表如何，公交车不张扬、不霸气，总是给予百姓最贴心的服务，让人心里踏实，如同多年的老友一般。

　　在南昌，如果说有人没有坐过出租 ，或者没有开过私家车，我相信。可若说，有人没有坐过公交车，那我就表示怀疑了。要说到现在公交的变化，随便问问街头百姓，肯定三天三夜说不完。

　　奔涌的赣江为南昌城点上了大气动感的一笔，若说铁路是大地上的动脉，那么在南昌城内，一条条公交线便为城市的动脉之一。一辆辆款款行驶的公交车，以纯朴和现代的姿态，走进百姓的生活，成为他们最亲近的生活方式。

　　02

　　不曾忘记一个情景：一次在公交车上看到两个老人，一位年纪大的，个儿高、清瘦，穿得像从前的蓝色工作服，有些旧却干干净净、平平展展。另一位年轻点的在和他交谈。

　　“您老倌有多大岁数了？这是到哪儿去呀？” “我？90了。到处逛下子，逛逛。”老人手抓着扶手，望向车外又把头转回来，兴奋地回答。“这么大岁数了。去哪里逛呀？”对方惊讶，急着问，“您可要保重哟，家里细伢子没有车？”“嘿嘿，我不喜欢坐他们那样的车。我就坐这车逛呢，以前我可是什么公交车都坐过，坐这个车好玩咧……”老人眼睛眯了几下，脸上涌上真诚、沉醉的喜悦之色。

　　“坐这车好玩咧。”在说这话的那一刻，老人有些浑浊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光亮和深邃，似乎一下穿越了时代，望向了他所历的岁月深处，凝视着久远历史中晨曦柔光般开出来的一辆辆公交车……

　　“黄包车，黄包车来了”，作为1949年前南昌的重要交通工具。那时年轻的老人，肯定坐过。然而，当1929年，第一辆由美国进口“雪佛兰”货车改装而来的的公交车开来时，全城轰动，百姓排队等待乘坐。那种时尚与新奇，当年的老人岂可错过？他一定也排在队伍中，颠着脚伸着脖在张望呢。脖子都望酸、腿也发胀了，当公交车开到跟前时，他突然浑身来了劲儿，一下前冲挤了上去。嗬！一缆众山小，好不威风。一路的风景，老人一定终身难忘。抗战后，南昌公交还是改装车，由日本“伊斯”、“丰田”货车改装，虽然最多时仅5部，3条线路，可真是风光。

　　木炭车一路带着个火炉行进，每次开动就跟烧火炉似的，类似火车蒸汽机。开开停停，司机得不时下来给驾驶舱旁边的炉子倒上木炭，再点好火，才能开行。到了坡地，马力太小上不去，车上大伙儿还要下车来一起用力推。即使平路，如果炭烧得差不多了，司机还得停下来，加木炭、续水、把炉灰掏一掏。“全员参与”式开动的公交车，虽然麻烦，却也让那时的他感觉好玩呢。

　　1950年7月，南昌公交公司正式成立，这种车也在运行。可岁月与车轮同时飞转，不一样了，此时在南昌城，公交车可是变化太大了。在之后十年，即上世纪60年代初，南昌街头“突突突”地开来一辆大家伙——柴油汽车出现了。它可比木炭车快多了，也响得多了，屁股后面吐着黑烟，走在路上真是“威振八方”。老人和其他人一样，一定感觉这是真正在坐车，不用再频繁下车帮忙了。他挤上车时，随着车子颠动，心也一定兴奋不已呢。

　　再后来动力更足使用汽油的公交车也开来了。这车快了许多，虽然有时得闻闻油味儿，还有呕吐、晕车的，可老人却感觉越来越舒服了。据说，到1957年底，南昌公共汽车已达47辆，老人坐得最多的可就是这两类车了。“这公交车变得厉害，想不到。”当车驶入老福山立交那儿时，我看到老人望着车窗外，他嘴角情不自禁地张开，仿佛在喊着什么。

　　对了，老人可能看到“大辫子”来了。20世纪70年代，有轨电车驶入了南昌城，走的是南昌最有名、市民最熟悉的八一大道。头上两条大辫子，沿着上面的电轨缓缓而行，车速不仅更稳了，而且更干净了。转弯时，可不能使大劲儿，两条辫子和两根电缆线可得小心，得使巧劲儿，要不然就会脱轨。每回到老福山360度这个大转盘路口，车上人都会伸着头，似助力帮司机拐这个弯。看到司机扭头望着窗外，两手先缓缓打，然后猛一下急打方向盘，一下转了过去，老人一定和众人一同喊过，“好了，转过去了。”然后还和众人与司机一起谈论几句，车上的气氛甚是和谐、热闹。后来电车又变为无轨的，甚至发展为油气混合的，直到现在又出现了纯电动汽车……老人怎么不感觉好玩咧？！

　　到站了，咬字清晰的播报站名声响起。老人似乎有些诧异，不再是普通话+南昌方言，而是普通话+英语了，他显得饶有兴味，这个变化他是否没有想到。几十年，特别解放后南昌公交公司成立的70年，这一路坐下来，公交车变化之快之大，不敢想象。现在这“老哥们儿”越变越俏、越来越让他刮目相看，有多少“好玩”之处泛起又沉淀在老人心里呢。

　　如果说从前没那么多好玩的东西，也玩不起，公交车可是满足了普通百姓的这个最小最朴素的愿望。

　　03

　　公交车与城市一样，都是文明进步的产物，可它又不仅为交通工具，运输手段，与人总是有着那么多情感的缠绕和交集。想到《易经》中的：“天地交而万物通，上下交而其志同”，可能是“交、通”两个字第一次的出现。其后《管子·度地》所记载的：“山川涸落，天气下，地气上，万物交通”；《玉台新咏·古诗为焦仲卿妻作》中有“枝枝相覆盖，叶叶相交通”之句；陶渊明在《桃花源记》写过“阡陌交通，鸡犬相闻”等等，这些提到的“万物交通”、“阡陌交通”， “交”与“通”，是交往、是通达，也是互相联系，除了从此地到彼地的延伸和表述，实际上也是人的情感的交流。公交车虽与其它交通工具一样，成为了时间的载体，空间的距离随之也得以缩短，可它是最能体现情感交流的。

　　“我们每个星期坐车去梅岭爬山，有公交车直接到了。”这是一位退休的妇女告诉我的。她真感觉到现在公交四通八达的方便；我原来单位一位专职小车司机，退休后虽有私家车，却告诉我他再也不想开小车了，就想坐坐自由放松的公交车，享受一下。这不也是南昌公交车现在享受与出行融为一体的结果？山珍海味再美味，还是比不过家常菜可口、称心。现在城市里人太孤独，居住也无单位统一在一起，邻居都是陌生人，短暂的公交之行，即使在车上不说话，也有一种彼此亲近，平等相处，相互体恤、认同的感觉。

　　车轮滚滚，一代又一代，车辆变化，不变的是公交公司对百姓的一片深情。想起今年6月25日中秋放假，晚上从朋友家里出来时，突降大雨，阻断归途。躲在洪都北大道立交桥下，黑暗中只有几辆私家车飞驰而过，连的士也没看到。正着急，远远地一束光亮刺破雨帘，是公交车，我情不自禁地抬了下手。我不知道站的地方是否是车站，也想不到其它的，大雨和夜晚已让我不知所措。没料到的是，那辆公交车缓缓在我身边停下，我上了车，我才知道，已经是晚上8点了，这是那班次公交的最末一班车。而朋友家门口因修立交桥，原车站没有了，是司机破例为雨中的我停下的。坐进明亮宽敞的公交车上，我的心也明亮起来，那位好心司机的情谊，一直让我感念至今。

　　城市坚硬的路面之上，除了绿树，还有什么能像公交车一样，想起来能让道路也变得柔软无比的呢？！过去谈恋爱时，没钱消费、也无处可去，两人就上公交车，从起点坐到终点，又从终点坐回起点，似乎踏上一次同行的旅程一般。当然了，失恋、失婚时，可别一个人开着私家车乱窜，更不要坐出租没有目的地乱跑。公交车让人可独处、可相依。坐坐公交车，依靠这独特的在空间，在悄悄流逝的时间中，真能排遣、稀释那份沉沉无以诉说的意绪。陕西有一位著名的作家，他平时要到哪儿去，特别喜欢坐公交车。他说：“这是深入生活、了解生活的地方。”的确，公交车这个空间萦绕着太多太多的针头线脑、家长里短，日子的微尘和点滴波澜、温馨。

　　公交车，真像我们的另一个家，有着短暂出走、流浪的意味，却又能带给我们十足安全感。也像我们的另一双眼睛，让我们一次次打量、回望着我们生活的日常，感到既喧嚣又安静，既体贴又抽离，总能沉浸在接近梦幻般的漂移之中。上车下车，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融入与脱离、孤独和相依。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头，公交车——相伴于我们的左右， 让我们一次次触摸到它的温暖和柔软，心境随之改变。这城市流动的血液，任何时候都是引人瞩目的活力所在，也是城市交通不可或缺的灵魂。

　　在南昌，谁离得了公交车呢？

　　作者简介

　　傅玉丽，中国作协会员，中国散文学会会员，南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，多年从事散文创作。作品见诸《散文》、《青年文学》、《百花洲》、《海燕都市美文》、《星火》、《鸭绿江》等刊物和《江西日报》、《青海日报》等，入选《散文选刊》、《江西文学六十年》等，著有散文集《永远的家门》、《心中的马儿跑起来》。